碧翠里养狗的多吗散文三姐
1985年2月初,正是农历腊月底,我放了寒假回到家。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年货。男人们劈柴,打扫庭院,收拾桌凳,家里沉积一年的尘土、垃圾、废旧物品清理一新;女人们整天在厨房里被蒸气笼罩着,蒸馒头、蒸豆包、煮肉炸丸子,空气中散发着各种美食的香味。小村里到处弥漫着新年的气息。
当时我正就读于菏泽师范学校,每年只在寒暑假时间才各回家一次,平时基本不回家。到家以后自然感到处处亲切,哪儿都想看一看,如《木兰诗》所述: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等都看过了,总感觉还少了点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了!三姐呢?怎么没看见三姐?
你三姐出嫁啦。正在灶上忙碌的母亲回答。
什么时候出嫁的?我怎么不知道?!
出嫁两个多月了,你在学校,就没告诉你。
哦。我情绪一下子跌落到谷底。
一下午我什么都干不下去,总好像丢了点什么东西似的。其实一切都是正常的。三姐老大不小了,和她同龄的女孩子早都出嫁了,不少已经做了母亲,只是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来得太突然了,感情上一时转不过弯来。
三姐其实并不是我的亲姐姐,而是叔伯姐,是我二大爷家的闺女。我们是前后房的近邻,三姐长我三岁,从小就是我的伙伴和守护神。
自打我记事的时候起,都是三姐一天到晚的陪我玩。
三姐脾气好,从来舍不得打骂和训斥我。有时我特别淘气,三姐就变着法哄我,教我听话;有时遇到我使泼耍赖,三姐就唬我说,不带你玩了;有时遇到了危险,比如遇到狗吠(那时家家都养狗,狗特别多,街上若路过一个生人,比如要饭的、叫卖东西的,走亲路过的,只要一只狗吠,整个巷子子里的狗全都跑出家门,撵着吠,特吓人),三姐就会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把我拥在怀里,安慰我说,弟弟不怕,姐姐在哩,完全像个小大人,其实三姐只大我三岁。
三姐手还挺巧。恍惚记得我在两三岁的时候,我跟三姐出去玩,我头上戴着一顶虎头帽(也叫铃铛帽,因为上面缀着两个小铃铛,一走动就会叮咚作响),帽子后边缀着两条长带子,像舞台上官员随从的帽带子,不小心被一个调皮孩子给扯掉了,我大哭不止,孩子们也全都傻眼了。三姐跑过来,说,弟弟不哭,姐姐给你缝上。三姐把我领到她家里,拿出二大娘的针线,像模像样地缝了起来。三姐毕竟手劲小,又不会使顶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尽管手指被扎出了血,终于还是缝上了。我破啼为笑,三姐却疼得浸出了眼泪。
我到六七岁的时候就挎着篮子跟三姐下地割猪草了。
田野里空气真好!清新舒爽,令人心旷神怡。瓦蓝的天上顠着几朵雪白的浮云,四野是绿树包裹的村庄。田野上麦苗青葱碧翠,草儿顶着各式各样的花儿,花间的蜜蜂、蝴蝶来往穿梭、翩翩起舞-----大自然的美景真是令人目不暇接、留恋忘返。
一到地里我就像飞出笼子的小鸟,把篮子一丢忙活开了;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捉蚂蚱,一会儿捏蜻蜓,一会儿又逮青蛙。跑累了,往草地上一躺,又唱起歌来,哪怕唱得南腔北调、张冠李戴,自是怡然自得、忘乎所以。
三姐是从来不唱的。三姐一到地里就挖起菜来。三姐挖菜挖的非常快:右手拿铲子在草根上一推一推,草根应声而断,左手迅速地拣拾、摔打,再随手丢进筐子里,小半晌就挖满满一大筐。三姐挖着菜,隔一会儿就看我一眼,怕我跑到河边去,如果一眼看不到,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四下寻找。等我玩够了、玩累了,三姐就哄我说,好弟弟,看这儿的菜多大呀,快来挖,咱们看谁挖得快,挖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记得有一年的麦收大忙季节,上午,天晴朗朗的有几分烤人,空气也是干燥燥的有些喘不上气来。大人们都在地里或打麦场上忙碌,三姐要去割草喂猪,因为没人看我,三姐只好带我下地。田埂干得像石头一样硬,哪里有草?三姐带我来到村南的菜地边,因为菜地要时常浇水,比较湿润,地里的草也多。这里离生产队的打麦场不远,能看见大人们正在翻晒打轧小麦。
这是一方育胡萝卜种子的地。胡萝卜棵比我高一头,顶着烧饼般大小、像向日葵似的顶子,毛茸茸的,长满了针芒,刺到身上奇痒无比。刚浇过几天的畦埂上长出了许多鲜嫩的小草。
那天我拿的是一把小镰刀,这是父亲特意为我钉造的半截柄的小镰刀,因为怕刺到脸,我就学着三姐的样子,猫着腰,眯着眼,拄着镰刀,顺着畦埂往地里面走。畦埂很滑,突然脚下一“走油”,身子往右一倾,右脚拇趾正踩在镰刀上,立时,一股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刀刃。
等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后,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其实并非真有多疼,多半是由于吓的),一边哭一边蹲在地上,本能地用手紧紧地抓住那个汩汩冒血的脚趾头。
三姐听到哭声,扔下镰刀,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把我背到地头上,一边胡乱地掏能包扎的东西,一边哄慰我:好弟弟别哭,不要紧,松开手让姐看看碰了多大点口。我越发哭得凶了:不能松手不能松手,很大口子很大口子!好弟弟别怕,有姐姐呢,松开手让姐看看。
我顺从地松开手,被我攥瘪了的趾头慢慢浮起,一股鲜血泉涌似的从那小孩儿嘴般的伤口里冒出来。三姐也被吓坏了,一时不知所措,捂着伤口也大哭起来。正在场里打麦的大人们闻声向这边跑来,边跑边喊:怎么啦?怎么啦!脚划破啦,三姐哽咽着答。
众人跑到近旁,人群中的允志大叔二话没说,撩起自己的白褂子,从下边撕下一块布,将伤口包扎起来,然后抱起我往家走。三姐拾起篮子和镰刀,低着头,抽抽泣泣地跟在后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到七岁那年就不能跟三姐玩了,因为三姐要去上学了。
三姐舍不得丢下我一个人在家,学校开学的那天,三姐要带着我一块去上学,正上中学的大哥和二哥也极力哄我去报名上学,我实在离不开三姐,怀着一颗卜卜乱跳的心,跟在三姐身后去了学校。
学校在馆驿村的东北角。学校里真热闹,那些背了几年书包的孩子,在院子里尽情地戏闹、做游戏,在教室里尖叫着、追逐着,从破烂的桌凳上攀到破碎的窗口上,像猴子似的跳上跳下。
我几乎是第一次离开家,离开自己的村庄,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吓坏了,一吭也不敢吭,生怕碰到哪个愣头青揍我几下。扯着三姐的衣角,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一眨眼找不到三姐了。
到我报名的时候,大哥来替我报了学名。一个三十多岁的白面高个男老师,打量了我一眼,犹豫了片刻,在花名册上写上了“王玉泉”三个字。
到半晌的时候,要排座位了。我被排在了最前排,而三姐却排到后排去了!起初我一声不敢吭,后来再也坐不住了,跑到后边三姐身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闹着要回家。小学生们全都笑了起来,我哭的更凶了。高个子老师翻开花名册,掏出钢笔来,很果断地划了一下,然后对三姐说;今天上午没别的事了,你先领你弟弟回家吧。
哥哥们放学回到家,说,老师看你年龄小,把你除名了。
就这样,我和三姐分开了。
第二年,邻村的何庄有了小学,同龄的孩子们都是上学了,我因为有了去年的“教训”,死活不去。
直到第三年,我们村也有了小学,我才成了一年级学生。但却不能和三姐在一起!只有放了学或星期天,才能再跟着三姐下地割草、玩耍。这一分开就是七八年。
我上初二的那年,正是打倒“四人帮”后的第二年,即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许多已务农的青年又都回校复课,准备参加高考。那时,三姐也已经高中毕业了,可是三姐上中学的那九年,全赶在了文革十年中,除了学农就是阶级斗争批林批孔,高中毕业连化学元素符号都认不全,连考三年都是名落孙山。我上高中以后,三姐在家一边务农,一边参加中央农业广播学校的学习。白天劳动了一天,晚上还要学习到深夜。去年暑假,三姐告诉我说,她被公社推荐到县农业局土肥站临时工作。
三姐是个勤快的人。她在姊妹排行中本来属最小,上有两个能纺善织的姐姐和两个身高马大孔武有力的哥哥,凡事找不到她,按说应是父母膝前的娇娇女了,但是三姐生来就没有自娇的天性,勤劳朴实的家庭环境也没有使她养成娇懒的习气,十年的学堂,即使乡下的普通农家女孩,也大都拿起书本,丢了针线,而三姐剪裁缝纫、洗衣做饭,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即有农家女的泼辣大方,又有读书人的斯文娴静,八十年代的农民妇女形象在她身上有最典型的表现。
三姐也很善良、孝顺。我大娘晚年患了心脏病和脑血栓,卧床不起两年多,两个姐姐出嫁早,不能在床前尽孝,只能抽时间来看看;两个哥哥分家另过,各有一大家子的事,也不能整天守在床前,照顾老人的担子就全落在了三姐一个人的肩上。在那两年多的日日夜夜里,三姐喂水喂饭、端屎倒尿侍候老人不厌其烦。地里有承包的棉田,三姐要去务弄;家里的一日三餐,三姐要去收拾。挤点时间,想看一眼书,还要想着给老人服药、揉背一刻不闲。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是三姐从来没有烦过,更没有嫌过,也没有攀靠过任何人,真是个默默无闻的孝女。
三姐长相一般,并不漂亮。
三姐个子不高,因为常年出力,身子很结实,皮肤偏黑,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能引人注目。说话很流利,语速很快。
三姐出嫁时已经二十四岁,这在我们农村是为数不多的“大女”。三姐到复习高考那几里都是以书为枕,是个不安于务农的人,从来也没为自己的婚事打算过,其后又照顾生病的母亲,无暇顾及自己的婚事,还有地里的几亩责任田,大爷年事已高,做不了重活,离不开三姐这个帮手,这一切都不容三姐有出嫁的念头,直到去年夏天,才定了婚。
今年正月初四,按照当地习俗,是女婿给岳父、岳母拜年的日子,三姐和三姐夫也来了。我照家里老人们的吩咐,没有去走亲访友,在家招待贵客。说实在的,我对三姐夫的才貌真不大敢恭维:个子不高,走路还有点踏腰,平板似的黑红脸膛,长满了粉刺,眼睛不大还老眯着,厚唇阔口总是撇着。戴一顶深蓝色单帽,帽沿稍稍往右偏,上身穿一件袖口麿毛了的天蓝色的卡服,下身穿一条土灰色锦纶裤,脚上一双笨重的深绛色翻毛皮鞋,典型的农村老实汉子。但母亲说三姐很满意,小伙子虽然其貌不扬,倒也安分守已,非常勤快。席间,我也看出三姐夫果然稳重,不夸夸其谈,具有一种朴实的美。我渐渐对三姐的选择感到欣慰。
三姐嫁走了,我现在甚至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和三姐在一起多挖一筐菜,油灯下多演一道题!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它可以使亲兄弟背道而驰,也可以使异姓他人亲如兄弟,而这种兄弟之情,在当时的环境中常常不为人们所珍惜,一旦时过境迁,却又使人那么的留恋!哪怕只是些诸如分吃一口饭、共读一本书的平凡小事,也会在记忆里打下深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