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九里庭院里养狗九里爷和九里奶奶三
在九里老太爷的那个年代,还没有九连环这个名字,那时还叫封家营,清同治前属于军屯区,同治后随着军转民,这里渐渐成为军户后裔封世保的私家地产。那时候,封家营是一窝涝池一样的川地,边上还有一条由品河分出的小河岔。河里也涛涛流着水。
每年春夏之交,封家营男劳力们就携着铁锨,在河岔口叠起高高的堤挡。在夏季下大暴雨的时候,这些土堤就决了口,淤泥翻滚着泄进田里,就等于给地里糊上一层营养液。
那时候这几百亩地里,种着糜子,荞麦,桃黍,大麦,小麦。在各弯道处,撒上甜菜种子,甜菜就大块大块长着,把地都撑裂了。九里的老太爷那时候还是个娃娃,是封家营的二少爷,天一擦黑就闹着上炕的一个病娃娃。
封家营的佃户们,夜里都要把狗拴牢,戴上笼嘴,谁家狗喊出了声,把二少爷的魂吓跑了。谁家就把狗杀了,把狗皮献给二少爷,还要张罗给二少爷叫魂。
渐渐地,封家佃农们不敢再养狗了。每年腊月二十九,给二少爷叫魂的日子却固定下来。帮助叫魂的人那晚可以分到一升小糜子,一尺红布。
叫魂的时候,一百盏清油灯围着二少爷点起来。封家营女人们中指上缠着红布条,每人守着一盏灯,盘腿坐着,封家大管家抱着封家营能力最强、地位最高的引魂公鸡“串子红”,走出鸡舍,不叫魂的时候,串子红是数一数二的斗架鸡。
到了门口,主持叫魂的封家住家阴阳把一块红布条挽在“串子红”脖子上,念了经。二管家挑着二少爷贴身穿的一件衬衣或者衬裤,两个管家带领一百号点着火把的封家营男人们,走出封家大院,穿过田地,绕过河岔,在河湾转一大圈。一路上喊着,二爷,二爷,好二爷,快回来。
女人们在封家大院大声应着:回来了,回来了。
队伍两边各有一个抱斗的人,斗里装着揉成指头蛋那么大的生面团。沿路撒着面团。这是为了防止把陌生亡魂招引回来。
后半夜,封家营的男人们抱着引魂公鸡,欢欢喜喜地回来了。女人们接过附着二少爷魂灵的贴身衣裳,把公鸡脖子上的那条引魂布,缝在二少爷的衣裳贴肉的地方,给二少爷穿上。公鸡在二少爷头顶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就被喂鸡人抱去吃偏食去了。
二少爷病病殃殃,家里一直不敢给他娶亲,十九岁生日宴上,二少爷抿了点酒,把一个烧锅丫鬟抱上了炕,从那以后,反倒把病根掐了。人渐渐胖起来,最后胖成了笑话。走路的时候,需要几个人搀着。
在封家营人的心里,瘦或许是病,胖绝对不能认为是病。尽管二少爷比此前的十九年要衰弱多了,走路的时候气虚盗汗,头发从根上白了,毛囊上堵着乳白色的油脂。封家营人说,二少爷终归是好了。在九里的爷爷十一岁的时候,他爹——封家二少爷趴在磨扇上晒太阳的时候,一命呜呼了。那时候封家营死了很多人。不仅有像二少爷那样的胖子,有营养不良的瘦子,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半夜里睡着睡着,心脏就不跳了。人都死得很平静,像睡着了一样。
九里的爷为了躲这种病,被送到了离封家营四百公里的高原上一户养马的人家。这户人过去也属于军户。养马的技术并不高明,有一次险些被杀了头。他的马个头矮小,腿细,蹄子比普通的马小一圈,不容易得蹄裂,吃得不多,劲儿足。他是哑巴,儿子和九里的爷同岁,也是哑巴。高原上人都沉默,九里的爷就褪去了封家营人那种热情、爱谝闲传的性子, 变得讷言少语。
九里的爷交过十八的时候,高原人把他的小女儿,高原上最机灵的女子给了他,两个人收拾好骡马和驮的几百公斤东西,准备回封家营的时候。地震就开始了。地震一直持续了三个月。先是一场大地震把封家营连同周围的二百里山川倒了个个儿。随后的三个月,小地震不断,封家营四面的四个县城也不见了。
三年后,九里的爷领着马群和妻子儿女回到了封家营,他找不到封家的祖坟了。封家大院自然也消失了。九里的爷能看到的只有两块馒头山,中间豁开了一道十几丈深的壕堑。堑内石头獠牙森怖。深堑弯了三道大弯、六道小弯。九里的爷就把自己的粮食种子和人口种子抛洒在这片埋葬着祖先的土地上。
上报村名的时候,他填了“九连环”。
在九连环安顿下来,九里的爷就觉得人口太少了。接下来的八年,他和自己的妻子一直在生养人口。他们从高原上已经带回了一儿一女,在九连环几乎一年生一个,最后存下来的孩子,只有两个。除了天花,百日咳,脑炎,四六风先后带走的六个之外,还有一个长到三岁多,掉下了深堑。两口子到最后,除了感到徒劳,还有力不从心。
九里的爷在四十九岁的时候,得了肠绞痛死在麦地里了。九里的奶奶,那个高原上最机灵的女子在常年不停歇的生养和农活的重压下,在怀了最后一个孩子没到三个月的时候,就吐了一口血,在小屋的草褥子上下世了。
存下来的孩子,一个是九里的爸,一个就是百斗和万亩的爸。因为祖上的地主成分,这两个“爸 ”后期的日月都过得凄惶,九里的爸夜里去交牲口的时候,跌下了九环对面的雪窟窿,尸体都没能打捞上来。百斗和万亩的爸气死了,因为万亩抽上了土烟,在人民政府严打的时候,被抓走了。后来听说他伙同几个囚犯越狱了。再到最后,就没了任何消息。
如今九连环最差的两个地方,住着九里和他的堂哥百斗一家。九里住在九环,百斗住在八环。前面的七个环环住的都是外姓人。
九里一路上提着拾来的娃,老远看到九连环的馒头山和中间的大裂缝的时候,他想到封家到底是越来越不行了。他哥百斗的两个儿子,一个还有抽抽病,一个疯张怪道的,一天到晚又是翻跟头又是满壕喊呵。他呢,这就看周桂英的肚子这回争不争气了。
走到梁头上,从坡底下腾起一股旋风,笼里的娃嚎了起来。九里呸呸呸转着圈吐唾沫,见旋风走了。就把红头巾揭开,对着月娃子说,哎,不哭,不哭。我环娃,不哭。
封环这个名字就在他心里定下了。
也不知回去周桂英咋说。周桂英这次的肚子很尖,像是个儿子。周桂英二姐上次来看她妹子时,也是这样说的。一儿一女这不是个好嘛。想到此,九里突然加快了脚步。环娃在笼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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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桂英的鸡死了,从周家庄一路捉回来的陪嫁鸡,在与周桂英一起度过了三年零八个月后,于下午一点到门槛底下拉了一摊稀屎后,就卧下死了。周桂英一边拔鸡毛,一边哭。过去大户人家出嫁女子,跟着陪嫁过来的都是贴身丫鬟,在周桂英心里,这陪嫁鸡就等于她的贴身丫鬟。
这鸡确实老了,毛掉了不少,翎子轻轻一拉,连皮都拽掉了。还是那么肥胖,肚子下面的油素子一抓一把。周桂英一下子觉得身边再没个娘家人了。
她二姐上次来九连环,说得倒好听是来看她,来了把她攒的十五块钱借走了,把她周桂英的一对碎花袖套还拿走了,见啥稀罕啥。
谁能有这鸡忠心耿耿!她周桂英四次流产,还不都是这鸡下的蛋把她身体的亏欠补回来了。要不补回来,哪能那么容易再怀上。三年多,它没有生一次病,蛋天天下,有两次还下的双黄蛋。三年来,没有这鸡和它的蛋,指望九里个老驴日的能把她周桂英当人看吗!
周桂英越想越伤心,鸡毛只拔了一半,另半边再也拔不下去了。她想到十月份剁桃黍杆的时候,也不可能有个架子车了。那时候她刚生下娃,靠九里那个囊包蛋啥时候背完?九环的地全在沟沿下,娘的皮又陡又薄,没个架子车能行吗。她二姐真是没眉没眼,政策说了要晚婚晚育,晚婚晚育呢,外甥才十六岁,就急着说媳妇呢,再急有她周桂英急吗?她真不想借,要怪就怪她周桂英天生面皮薄,要有她二姐那么厚的脸皮就好了!
老三在槽上号了两嗓子,周桂英骂道,老三,我RI你娘,你个G儿子,先饿着!老三吱嘎吱嘎拉长了嗓子再嚎,引得三环和七环的两头小驴驹也嚎叫起来。连对面梁上耕地的母驴也应和着嚎起来。
九里走到百斗大门外,听到了老三的嚎声。这才想起来,老三还没饮呢,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给老三饮水,今儿个忘得一干二净。好把他妈日了,看像话吗!
周桂英和老三不对付,饮牲口和添草的活一直是九里一个人弄,再说他也看不上周桂英那种粗枝大叶的弄法。
“哎呀,牲口不敢渴着”。九里慌得跑了起来。